四、台山近代建筑中的外来文化
栏目:台山历史文化集5台山“洋楼”   作者:张国雄撰 发布时间:2013/05/14 14:52 

    人们走进台山侨乡,不论是在台城的骑楼街穿行,还是在汀江墟、庙边墟等墟镇上徘徊,或者流连于乡村别墅和碉楼间,都会被它那浓烈的中西合璧的建筑风格所吸引。外来文化对一个地方的影响如此之广泛、深刻、直观,这在中国的非侨乡地区极其罕见,即便是广东、福建其他著名侨乡也很难见到这样具有视觉冲击力的乡村文化景观。

    外来文化对台山近代建筑的影响,最直观的当然首先是建筑造型上。从古希腊建筑至怙罗马、欧洲中世纪的拜占廷和哥特式建筑,一直到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建筑、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建筑;从基督教建筑到伊斯兰教建筑,从欧美建筑到亚洲印度次大陆建筑,都可以在这里中找到它们的影子。这里汇集了外国不同时期、不同宗教、不同流派的建筑艺术,真是一条外国建筑艺术的长廊。

    不仅止于此,透过“洋楼”这样的近代建筑,我们还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外来文化对台山侨乡民众生活方方面面的渗透,“洋楼”是台山侨乡由传统乡村迈向近代乡村的特殊记录和最集中的体现。

    我们发现,一些别墅、碉楼的主人们很喜欢悬挂这样一些楹联,体现出对西方文明的追求和对中国传统文关怀的执着并存:

    成式仿欧工杰阁崇楼创业共推中外望,

    宏规贻世泽培荫滋桂承家喜有子孙贤。

    风同欧美

    盛妣唐虞

    世界维新

    文明进化

    共和构造

    世德流传

    中外同风

    世界文明

    国运文明

    人权发达

    时逢泰运

    人乐共和

    建筑是人们社会关系、生活方式、内心世界的固化和记录,同时建筑环境又影响人们的心理和行为方式。住在“洋楼”里的民众,衣、食和观念行为都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传统的唐装继续盛行的同时,西装、中山装、夏威夷装、连衣裙、对胸衫、纱笼裙、皮鞋、高跟鞋也成为乡村服饰的一部分,成为侨乡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男人们戴礼帽,穿西装,打领带,脚登进口牛皮鞋,抽雪茄,喝咖啡,饮洋酒,吃牛排,出门骑自行车或摩托车;女人们喷法国香水,抹“旁氏”面霜,涂英国口红,摩登艳丽。薄薄的丝袜即使在改革开放以后的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也是城市女人们追求的高级奢侈品,内地女人能够从广州带回几双丝袜,可以让她们高兴好多天还舍不得穿。可是,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台山村,玻璃丝袜已经是乡村女人们的日常用品了。在生活用具方面,从自行车、摩托车、暖水瓶、座钟、缝纫机、碗盘、留声机、收音机,到浴缸、抽水马桶、抽水机,处处可见“舶来品”的痕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依都是很多家庭处理儿女婚姻的规则,但讲究自由恋爱逐渐被接受。

    见面喊“哈啰”,分手说“拜拜”,成为当时一种时髦,用台山方言对英语译音的一些外来词汇慢慢进入我们的日常用语,男女老少随口而出,形成了“半唐番”的侨乡乡语言文化。如球叫“波”(Ball),好球叫“古波”(Goodball),冰棍叫“雪批”(Pie),饼干叫“克力架”(Cracker),奶油叫“忌廉”(Cream),奶糖叫“拖B巴”(Tafly),蛋糕口叫“戟”(Cake),沙发口叫“梳化”(Sofa),护照叫“趴士钵”(Passport),夹克叫“机恤”(Shirt),杂货店叫“士多”(Store),球衣叫“波恤”(Ballshirt),帽子口叫“唿”(Cap),商标口叫“麦头”(Mark),对不起叫“疏哩”(Sorry),面子叫“飞士”(Face)等等。

    在物质生活方式渐变的同时,台山侨乡民众的内心世界也多姿多彩起来,西方近现代的国家意识、民族意识和民主意识,对侨乡产生了直接的影响,被当地民众所接受。别墅和碉楼多数都竖立有旗杆,重大节日都要悬挂国旗。这些“洋楼”里的神龛造型有的也经过了改良,罗马柱和拱券已经成为民众精神深处圣地造型的一部分。

    民主的原则还进入乡村,进入家族事务的自治管理。清朝末年和民国时期,台山乡村成立了多种自治性的民间组织,多数是由华侨出资,实行股份制管理。侨村的改建,立有章程,宅基地以拈阄方式当场分配,宅基地的转买、房屋建筑的高低、村内排水系统的铺设、厕所位置的选择乃至垃圾的处理等,村务管理的各个环节都追求、贯穿着平等、公开、公平、公正的民主自治原则。

    端芬镇的琼林里就是一个很好的样板。

    琼林里是梅氏家族在清朝后期分枝发芽的村落,因老村锦屏里地狭人稠而图创新。“以期后日人才辈出,宴捷琼林”(光绪《琼林里股份章程簿》),而名“琼林里”。

    光绪《创建琼林里序》记载:“琼林新造之乡也,据珍璋之阳,去原村不百武。北控峻岭,右夹芬溪,面东南一眺,平原数十里,无连山蔽塞之虞,得水陆交通之便,此文明发达之良区也。”琼林里是梅元韶、梅德隆二祖的后代“厌故居之隘且陋”,由梅炽耀、梅严君、梅迪宗等5人主持,于清朝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集资46股,每股科银600元,购地72亩,筹划100踏,第二年开工,第三年建成首排房屋10间,形成村的雏形。全村规划坐北朝南,横竖每行10间,前3排房屋后面规划了一条宽一丈三尺的横巷,使整座村落呈长方形。村前是晒场和池塘,村东首是祠堂,也是家族“育英学校”韵校舍。祠堂为三进两层建筑,每进是人字型坡顶,青瓦覆盖。立面完全是西式造型,一层四条壁柱和塔司干立柱形成门廊,二层壁柱与罗马拱券后面是敞廊,琉璃声瓶栏杆围护。村西头有一棵密不露天的古榕树庇护着村民,无数条下垂的气根似一位老翁浓密的胡须。村周竹林环抱。“形式辉煌,经斯土者,莫不指而目之曰:‘此新宁无二之乡也’。”(光绪《创建琼林里序》)

    琼林里的建设和管理,是整体规划在先。持股人可以分得两踏宅基地,但是以“先建先得”的原则,拈阄确定具体位置;必须先建完前排10座,才可以再建后排,“务期屋宇整齐,以昭划一”;每间楼房高度统一为一丈八尺九寸,后一间楼房可以垫高宅基四寸,使整座村落形成北高南低的坡度,它具有步步高升的象征意义和通风的实际作用;每户负责右边直巷的建设,统一用红砖铺垫,日常的清扫和日后的修补也是该户的责任;每户的垃圾必须带出村外,倾倒在河边,“不准置之巷头巷尾,以碍卫生”;各户分配厕地一间,长一丈宽九尺,统一在村边;村内的塘基和纵横巷道,“务需洁净开张,不准围园种菜堆草,放置一切什物以阻通衢而失观瞻”;持股人拥有的份地日后要出售,必须卖回村中,不许卖与外人;“各家父兄子侄,须要父慈子孝兄爱弟敬,无论士农工商,各要恪守本分,以成仁厚之风”(光绪《琼林里股份章程》);村民不得在村内赌博和吸食鸦片。全村的重大事务,必须经过众人商议,以多数赞成意见为准,不许以一二人的私意定夺。

    几十座两层高的楼房,造型比较统一,砖墙瓦顶。各户在窗、窗楣、门、门楣、女儿墙等处各加装饰,表现个性。家家户户都悬挂门对,如“庭植三槐,家培五宝”“德邻仁里,义路礼门”“履端肇庆,耆祚迎祥”“国运文明,人权发达”“世界维新,文明进化”“经济主义,家政问题”等。反映了琼林村民精神世界中传统文化与近代西方政治文明的共存。

    台山近代建筑所展示的外来文化的传播者是广大的华侨,而他们引进的又是当时外国先进的文化。早在鸦片战争之前,台山人就大胆地走出了国门,来到东南亚。19世纪中期转向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这一转变,实际上是由一个基本上同质的文化区向异质文化区的转变。东南亚受到高度发达的中国封建文明的影响很大,而北美、澳洲则是新兴的资本主义世界,社会制度、经济水平高低不同,民族文化的差异也很大。由一个没落的封建文明进入到世界先进的资本主义文明的华侨,面对眼花缭乱的文化差异,处处感到陌生和新鲜,观念上受到的冲击极其强烈。

    长期的耳濡目染,势必使台山的华侨们慢慢接受西方的一些价值观念、思维方式和生活习惯,西方的文化逐渐在他们身上产生反映,其心理活动模式和行为方式开始有别于一个传统的中国农民。华侨们在外经力的欧风美雨便通过他们张张扬扬的返乡行为或频繁往来的书信、明信片,给台山吹进了一股异域文化的风。这股风是他们主动到外国,自愿吹回家乡的。

    台山侨乡接受外来文化的方式与中国近代沿海沿江城市完全不同,非常独特。近代沿海沿江城市的外来文化是殖民统治者、传教士、留学生等有组织、有计划、有目的地传入的,具有很大的被动性,甚至被强迫性。而台山侨乡的民众在穿着唐装的同时,并不排斥西装,他们主动自愿地接受它。所以,台山近代建筑既洋气,又有很重的泥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