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口供纸的使用
栏目:台山历史文化集2台山口供纸   作者:本编撰著:张国雄 发布时间:2013/05/14 10:48 

    口供纸的实际使用,是在待审所里接受移民官员询问。官员的问话并不是按照口供纸的顺序进行,往往是跳跃式的,或者从头开始,或者从中间发问,或者从后面询查,无一定的规律。有时候抓住一两个移民官员认为重要的问题反复询问,被询问者可能以为这些问题已经平安过去了,移民官员则会突然又提出要你回答,在突然的发问和回答中,看你是否老实。所以,很多口供纸都提醒新移民一定要沉着镇静,想清楚了再回答。口供纸对是否放行至关重要,口供询问能够过关,就可以走出待审所,登上旧金山岸,入境美国,与亲人团聚。

    但是,并不是通过口供询问就万事大吉了,在移民局会客厅与亲人的团聚,也是移民局官员监督的一个环节。小说《第二代》交代了这样一个细节:主人公顺利通过口供盘查后,批准放行入境。当他乘船离开天使岛,登上旧金山码头,进入会客厅,看见父亲和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中国青年走进那里等待他了。主人公走上前去,对父亲叫了一声“爸爸”,又向那位不相识的青年叫了一声“耀哥”(口供纸中的哥哥,也就是周兴伯花600美元从主人公手中买来出世纸,办理来美国的侄儿)。这是父亲反复交代的,在口供纸中也注明,在移民局头一次见面时,和“耀哥”打招呼是做给移民局官员看的“表演”,以免他们看出来不是亲兄弟。在询问主人公时,“耀哥”作为证人也接受过询问。只有在通过这一关后,才算是最后完成了甄别鉴定,可以平安地走入美国社会了。

    如果,新移民在口供询问中露出了“破绽”,被拒绝入境,这叫做“爆纸”。一般在“爆纸”后,卖主或者新移民的“父亲”就要想法托人去圆转询问中出现的破绽,启动补救程序,这叫“驳纸”。往往是由聘请的律师出面,向法庭发出新客的《人身保护令》,要求阻止移民局暂缓驱逐新移民出境,提出重新审查的要求。这步实现后,就要疏通移民官员,找出“破绽”所在,再用贿赂的办法,将正确的答案传递给新移民,让他在重新审问时纠正以前的错误,使之与原来提供给移民当局的资料相符。“驳纸”的费用高昂,一些本来就是借钱冒名顶替来美国的新移民家庭,在“爆纸”后根本无钱疏通,最后或者打道回府,或者无颜见江东父老而绝命于待审所。

    2005年4月6日上午,笔者在台山市水步镇和庆里采访了86岁的黄孔传老人。他就是买来口供纸,冒名顶替去美国,在旧金山天使岛候审所“爆纸”而被迫返回家乡的一个例子。他说:我们家是华侨家庭,老豆(注:台山话,即父亲)和叔叔原来都是在古巴,后来偷渡去了美国。因为没有正式身份,就只有买纸办我门出去。首先是买纸办我大佬黄传元出去,他买的同村人的纸,是黄伯弦爷爷黄世迪卖的纸。我大佬出去的口供纸和其他材料已经交给了江门华侨博物馆,是水步侨办来取走的。大佬出去时,我还没有出世,八岁时他第一次回来。我买的纸是

    四海父亲在美国市场交易好的,写信回来告诉我们,做准备。这张纸是白沙潮境乡黄洪恩家的,具体是哪个村我记不清了,纸面上人的名字是“黄炳平”,是黄洪恩申报的一个儿子的名字,年龄是15岁。我当时的浮龄(虚岁)是17岁。买纸的规矩是一岁一百美纸,办成功前交一半,另一半要成功后交,也就是说,我父亲为我买的这张纸花了一千五百元美纸。有的华侨手上有几张纸,可以赚钱。我大佬在解放前就回来过四次,报了四张纸,结果解放了,没人买了,不然可以赚一大笔钱。

    到美国的具体时间是哪一年,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年刚好金门大桥落成,那是世界第一大桥,印象很深。

    我在埃伦(注:台山话对“天使岛”的译音)关了四个月,进入的第一个月主要是问话,能否批准要三个月。能够批准,就上岸;不能,就回头。传话的翻译很重要,在美国办你出去的华侨都要请翻译,很多翻译就是律师。请到好的还行,有的翻译很坏,也是我们四邑人,他们趁机勒索钱。给好处费多些,服务就好些,可以帮你将一些话圆过去。如果给的好处费不多,传话时很不认真,他可能还会故意添麻烦,你爆纸了原因是什么都不知道。有的翻译在传话中敌意弄错一点小问题,出了错,移民官就会继续讯问,这样翻译更有事做了,请翻

    译的华侨就着急,就会继续给钱请他们尽力帮助,其买有时就是他们在中间搞鬼。如果都那么顺利上岸了,他们的生意不是就少了吗?钱就少赚了。也有的情况是,卖纸办人出去的华侨将来人的基本情况甚至真实身份告诉翻译,大家都是台山人,如果不成功,台山人在美国要打翻译,他们也有点怕。请的律师翻译最好是台山人,在传话时,可以提醒,可以帮你圆场,反正美国移民官也不懂台山话。

    我父亲用三百美纸请了律师,由他去向移民局交涉,是什么船的什么人,早点提案。还多给了他几百美纸让他去打点各个关节。当时在美国的华侨工资很低,我父亲没有正式身份,是在杀猪,一个月才挣10多美纸,一年才一百多,这确实是很大的一笔钱。有的华侨好不容易集点钱买了纸和船票,没有钱请律师,就很难过关。

    我是坐日本船“秩父丸’从香港出发,我记得当时还有一个“浅间丸”跑香港到美国的航运,没有美国船。日本的船好大,像一条村。从香港走两天两夜就到了上海,停一天一夜,再出发。两天两夜,到日本的神户,停一天。又走一天到长崎,又停一天。走一天到大阪,再走几天几夜就到了日本最大的港口横滨。在横滨停了四天,固为正遇上日本放假。同行的旧客带着我们这些新客到日本东京去玩。从横滨出发,走了九天九夜,到达檀香山。在夏威夷不让我们新客上岸,旧客可以上岸,他们买回来的香蕉很大,有小手臂长。菠箩也好大。夏威夷好热。又走了七天七夜,最后到达旧金山。

    我记得从香港到旧金山的船票是四百港纸,当时一仙可以买一个鸡蛋,四仙可以买一斤米。船上伙食还是不错的,每顿饭有鱼,一顿饭多少钱记不得了。

    我的口供纸是从美国寄回来的,在美国的“父亲”手中还有一份,他要交给移民局。按规定,这份口供纸是不能寄回来给我看的,都是今后移民官要问的问题,但是当时中国人不能去,只有这个办法,被逼无奈,只有这样做。口供纸等于是将问题和答案告诉了我。我只有口供纸,没有照片寄回来。我读口供纸很快就记住了,可以从后面向前面背。在去美国的途中,好多人都在船上背口供,日本船员也不清楚在干什么,他们也不管不问。大家明目张胆地做。当船进入檀香山海域时,就要将口供纸扔进大海,以免到旧金山时被发现。

    到了旧金山码头后,用小木船将我们这些新客拉到木屋。

    到埃伦后就进了木房,一间房有一百到二百人,上下床,是木床。有报读,有牌九玩,有卫生间。在埃伦接受讯问的人里面,台山人、开平人最多,新会人少,没有其他地方的。

    问话的房间有十几间,里面一个主讯问官,一个监审官,一个翻译,我们移民一个一个进去,与主讯问官面对面,旁边还有一个女的负责打字。主讯问官问话前要宣誓:我是老豆办我出来的,没有口供纸。然后主移民官开始看出世纸问问题,但是他不是按照口供纸上的顺序问,乱问,颠倒问,重复问,检查你的真实身份。他还会突然问一些口供纸上没有的问题,尤其会问你的出世纸是否买的?有没有人教你读口供?如果你说是买纸出来的,有口供,那就“爆纸”了,不准上岸。但是,我们去的人心里都有准备。

    一般讯问是两个钟一节,一天就问两个钟,像聊天一样,有时也开开玩笑,一连要问三天。我就被问了三天,主要是口供纸上的东西,没有让我看照片画图。最后我没有被批准上岸,因为移民官问我证人黄庭惠是什么地方人?我未听清,说“怎么呢?”移民官就说“No”。这是一个小问题,我只是没有听清楚,就不让我上岸了。往往一个小的细节就会“爆纸”。我知道有一个人叫李勇金,比纸上多了一个字,就爆了纸。还有一个人被移民官问:你爸爸结婚时,你到哪去了?其实是他父亲原配去世后再娶了老婆,当然有孩子在啦。可是他父亲没有到移民局报是填房,是继母,怕麻烦。结果移民官问这个问题,孩子就说:我在接待亲戚。马上移民官说:“G00DBAY!N0!”

    (注:解放前白沙潮境乡是一大片地区)

    由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三藩市真光印务出版社出版的汤翼海所著《第二代》,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使用口供纸的详细案例。

    这是一本自传体的小说,作者汤翼海是他们家族的第二代华侨,他的本名叫“李全”,但他是以“康奕凯”的名字移民美国的,是典型的“口供纸”移民。李全祖籍台山邻县的新会,他虽不是台山人,但是他的经历对我们认识台山口供纸的使用情况很有帮助,故选录于下。

    李全的父亲是在1916年17岁时,买康姓老华侨的纸移民到了美国。李全是其父第三次“返唐山”后所生,他于1932年随“返唐山”的父亲一同出洋进入美国,使用的“出世纸”是父亲第三次“返唐山”回美国时申报的,当时李全只有七、八岁。虽然他们俩的父子关系是真实的,但是,仍然改变不了“口供纸”移民的属性,他们是父子两代的“口供纸”移民。

    ……一个晚上,父亲似乎特别和蔼,拿着两部小册子,叫他过来:“现在我把去金山的口供教给你,你好好地认真学,将来才有机会上埠的”。父亲一边说着,一边把一部小册子交给他,跟着又说:“里面就是口供,有问

    有答,你先看看,以后我们每晚会多多联系的。总之,把这些口供记得烂熟才行”。这个小孩子呆呆地翻看着口供册子。他念二年级,大概也看懂里面用毛笔写得很工整的一行行的供词。不过对其中有些陌生的姓名和地名却感觉十分奇怪,而对父亲所说的“口供”、“上埠”等等像密码的术语,就有空空洞洞、半知半解的感觉了。

    过了几个月,每天晚饭以后,父子两人一问一答,有时候是从头问起,有时候却从后面问到前面。人名不出十个八个,年岁也容易记,惟有每个人的生日,就不大容易记了。……按照“口供簿”,他不叫做“李全”而是“康奕凯”。父亲的解释是他自己十七岁的时候,由二伯买了一位在旧金山的老华侨的“出世纸”。这位老华侨在旧金山1906年大地震和大火以后,他和一大批华侨都宣告一切物业凭据付诸一炬。美国移民局方面惟有承认这批华侨们都在美国出生,每一位华侨回“唐山”一次,返到美国来就向移民局报告结了婚,生了儿子。这个儿子可以用“出世仔”身份移民美国。……

    父亲认了姓康的华侨为父亲,所以他们一家都姓康了。……父亲第三次回“唐山”以后,返回美国,当然又向移民局报告生了一个儿子。那个时候他的真正儿子还没有出生,没有名字,父亲认为将来容易记起,顺便把二伯夫的女儿“亦爱”的小名,换成“奕凯”作为他的未来儿子的名字。

    康氏家世,来历不明,康姓祖父也是不明不白。父亲是假冒康姓到旧金山来做“金山客”的。

    ……

    (康氏父子经过江门来到香港,从香港登上了去美国的“麦坚利总统号”轮船)

    ……

    船开航的第二天,父亲找出“口供簿”来,和阿全温习温习。

    “你的祖父姓名是什么?年纪多大?”

    “你家的大门是朝着哪个方向?”

    “你在厅里睡,还是在房里睡?”

    “你在学校念几年级?”

    “你们隔壁是谁住的?”

    “你几兄弟姐妹?”

    “你母亲姓名是什么?年纪多大?”

    ……

    父亲同情这个七八岁大刚离开慈母怀抱的儿子。不再温习口供了。只问了一句:“你记得住你的口供吗?”阿全点点头。

    父亲对阿全说:“这次我报告在今年五月添了一个儿子,叫做‘康社锦’。你记住这个小弟弟是今年五月出生的”。阿全年纪小小,也明白父亲又虚报一个儿子,又多一张“出世纸可以卖给别人的”。

    ……

    (“麦利坚总统号”行驶28天,抵达美国旧金山。父子俩分开,李全从此改叫“康奕凯”,本名就要埋没下来。李全与其他新来的移民被移民局的船送进了金门湾的一个小岛,这就是“天使岛”,新移民候审所就设在岛上。十天后的一个上午。)

    “康奕凯,康奕凯问话。”

    他晓得时间到了。他大声回答:“就来了!”……走进一个大房间,房间里早就站着一个大约三十岁,清秀、中等身材的中国人。

    “你是新乡里啦!”他问:“在移民局住了多久了?”

    “我在这里住了十天了。”阿凯回答。

    “住十天,就问话,那很快了。我是替你传话(翻译)的。你说的话和我说的话很相近啊。”他说话的神态平易近人,使人发生好感。

    沉默了一会,阿凯游目房里布置。房间对正是一个大玻璃窗,可以看见房外走廊木栏杆和再以外的草坪和更远的海景。窗口两旁竖立着已经看见多次的花旗和一枝蓝黄两色的旗帜。房的中间放着一张不晓得用来干什么需要这样大的木桌。桌后面放着一张大椅。大桌右旁放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有一具机器。大桌上面放着一叠叠的文件。门右边一列书架,藏满了厚书籍。一边墙壁上挂上一幅大人像。大木桌前左边放着两张大木椅,有靠背和椅手。

    “这幅像就是美国总统胡佛了”。传话先生替阿凯指出。

    他正要继续说下去,突然停止,立即向这边走过来的一对老番男女打招呼。

    这对老番男女说说笑笑,充满友情。男的坐在大木桌后面,他那穿上黑色西装,结着红领带的身躯,人椅相配得当。他头已大半光秃了。两鬓留下稀少棕色头发,脸色红润,不留胡子,大头大鼻,笑口常开,大约是六十岁上下。女的穿上白花蓝色西装衣裙,头发不知为什么是橙色,坐在小桌子后面,年纪相信不出三十。女的说了什么,引起男的哈哈大笑一阵。

    男的对传话先生说了几句,传话先生顺手带引着阿凯坐在大木桌前面最左边的木椅上,他自己坐在右边。

    “我是移民局审问官,你不要害怕。你好好的说出真话来答复我,我就快快的准许你去见你的爸爸。”传话先生把男老番的说话传译过来。

    “审问官问你听不听懂我的说话,听懂就对他点点头,听不懂就对他摇摇头。”传话先生说。

    阿凯朝着审问官肯定地点点头。

    “你今年几岁大?”

    “我今年八岁。”

    “看样子你只有六岁。我有个六岁孙子,比你个子还大。你告诉我,你的生日在哪年哪日?”

    “我在民国十四年正月十三日出生。”阿凯照着背熟了的口供念出来。

    审问官拿着笔在纸上写了一些东西,他是在计算着年数的。他跟传话先生说了几句,摊开肥厚的手掌,微笑一下,便转过头来跟正在两手把小桌上机器打得“达达”作响的士老番聊了几句,大家笑笑,然后审问。

    “你念过几年书?”

    “我念了两年书。”

    审问官把一张纸一支笔交给传话先生递过来,“把你的名字写在纸上给我看看”。

    阿凯把“康奕凯”三个字写出来,没有困难。

    传话先生看准纸上三个字,时审问官说了两句话,夹杂“康奕凯”声音在句里面。审问官点一下头。

    “你小时候是跟妈妈在大床睡,还是自己睡小床呢?”

    “跟妈妈同在大床睡的。”

    “你老爸返唐山以后,你还在大床睡?”

    “不,我在厅内木床睡觉。”

    “你有几个兄弟姐妹?”

    “我有两兄一弟,没有姐妹。”

    “你大哥叫什么,现在在哪里?”

    “大哥康耀,他现在和爸爸在金山。”

    “你们家里大灶烧饭,用草或是用柴?”

    “烧饭大灶用草,烧菜小灶用柴。”

    一问一答,没有对答如流那么快速的。每问一句,女老番“达、达、达、达……”像烧炮竹一般快的打动机器。等到传话先生把答话传译过去,又是一阵达达达……机器声。男老番和女老番的交谈比问话来得长和来得频。传话先生端坐在这边没有一次参加谈笑。

    “你家里有没有拜神和奉神主牌位?”

    “家里厅后面有神阁,奉祖先牌位的。”阿凯清楚记起口供簿有这个问答,可是没有教他答复家里还拜什么神。他机警地想想,如果问起父亲这个问题,要父子口供相符合,很不容易,于是把心一横,自作主张,跟住答下去,“神阁上面年代久远,烧香点蜡烛,又点油灯,乌黑尘污,看不出是不是神像了。”

    “你有没有跪下来拜神?”

    “过年过节,有时候被妈妈拉去跪下来向祖先神位叩头。”口供簿没有涉及这一点。他直觉地决定按照真情来回答。

    男女老番交谈了一会儿,相顾而笑了两三次。这种笑容是没有恶意的,因为他们语气那么轻松,神态那么悠闲。“达、达、达、达……”机器声又响起来…。

    “你在这里吃的东西,喜欢不喜欢?”

    “很喜欢,很多好吃的东西。”

    “最喜欢吃什么?”

    “饼干加果酱和咖啡。”

    这句话传译过去,引起男女老番仰天笑起来。“你

    在移民局有没有人欺负你?”

    “没有。”

    “真的没有?不要怕说真话啊!”

    “真的没有。”

    审问官在翻阔着大桌上的文件,整个房间沉默着,他还在吸着奇香的大支烟。“你现在可以回去了,明天再来问话。”他示意传话先生可以离开了。

    传话先生带着阿凯回去途中,友善地告诉阿凯那个女书记是用打字机把问话和答话全部记载起来,作为记录。等到问话完了,全部记录送到上面拼合父亲的问答记录。如果两方吻合,就批准放行。阿凯好奇,问起审问官抽的是什么,才知道那是叫做吕宋烟。

    ……

    (第二天,早饭后,康奕凯又来到问话室)

    今早在房里佇立的不是昨天那个传话先生了。他是一个稍胖的中年中国人。他说的话和阿凯说的话语调不很接近,戴着一副眼镜,看他的神态,是一个有相当资格的传话先生了。

    审问官和女书记依然是昨天那一对。阿凯像是服了一颗定心丸一般,格外心平气和。他回想昨天有人说过“这个小孩有祖福”这句话。他开始有些相信了。审问官向阿凯作了一个温暖的微笑,转过大椅子

    来和女书记聊天了。聊到发笑的时候,又转过这边来和新传话先生说说。新传话先生居间也说了几句。今天不像是在办公,轻松得很。

    审问官用火柴点起他的吕宋烟,吸了几口,开始审问了:

    “你母亲姓什么,是不是裹足的?”

    “姓杨,是放脚的。”

    “什么是放脚?”

    “原来是裹足,后来放弃裹足。”

    “你大哥有没有写信回家呢?”

    “有。”

    “写给你?”

    “不,写给父亲。”

    审问官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相片,递给传话先生交给阿凯看。

    “你认识这个是谁呀?”

    “他是大哥阿耀。”

    “他离开你的时候,你小得很,还记得他?”

    “他的模样没有变。”这句是口供簿里面教他这样说的。阿耀的相片是父亲返唐山时带回来给阿凯看熟了。

    “有什么不同呢?”

    阿凯再看相片,想着他根本没有看见过原人,他是冒认大哥的,怎可以看出有什么不同呢?他猛然醒起自己在家乡头发剪短到像光头一样,现在留起花旗装来。他说:

    “他的头发长得多,厚得多了。人也长大了很多。”

    “你的弟弟叫什么名字?”

    “康社锦。”

    “哪年哪月出生?”

    “今年五月出生。”这全部是父亲在檀香山教他记熟的。母亲何曾生过小孩呢!答口供不是完全说真话。这个道理,阿凯是理解到的。为了获得批准去金山,答出又真又假的口供是必要的。父母在家教导他不可说谎话,他也牢牢记在心里。不过这是移民局,不是不说谎话的地方,是强迫人说谎话的地方。是中国人自作孽所造成不可以完全说真话的陷阱,也是美国老番压迫中国人不能不堕落陷阱的罪恶。阿凯年纪虽小,这个道理他心中明白。

    “你来美国干什么?”

    “念书。”

    “念书干什么?”

    “将来找到好工作。”这是父亲对阿凯不离口的叮咛.最大的期望。

    “我要你记住,上去金山,就要用功念书,念得多,念得好,自然会有好前途的。”审问官说时,态度端庄,不是笑笑口的,同时注视传话先生,更留意阿凯对他的话的反应。

    (又过了几天,康奕凯终于可以离开天使岛,登上旧金山的码头了。1932年9月6日,李全以“康奕凯”的身份进入了美国,从此这个名字就伴随了他一生。这天康奕凯随父亲终于来到在旧金山华盛顿街874号的家,在这里父亲与其他乡亲同租用)

    两父子坐在房子里作了一个长谈,阿凯从长谈中听到了不少人情世故。他才知道所谓耀哥,原本是叫周佩,他是周兴伯的同乡子侄。在十二三岁的时候由周兴伯一手包办来到金山的手续,用六百元向父亲买了“出世纸”。……这次阿凯来金山,佩哥做证人,他要二百元的证人费,诸多索取。……

    父亲告诉阿凯,这次来金山,尽了他很大的心力:“你这次顺利获得批准,是我半生最大的目的,也是最大的快乐!你祖父一生劳苦在乡下种田,清早出去,入黑才回来,因为耕种的田亩离家相当远,始终打不出穷困的牢狱。家里不幸有人生病,连配药的钱也没有。要借钱比乞钱还难。祖父到了六十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痛,没有钱买药。向人借钱又借不到,不久病死了。

    ……”